菜园记(五)
西菜园是唯一可以在集体吃大锅饭的年代里跟外队的百姓卖些菜的,原来是偷偷交换,我给你一个萝卜,你给我一个红薯,取消了大锅饭集体种地之后,大家都是按人头分地的,自然按人头分菜地。西菜园的庄户人家离水近,除了门前菜地流过的洧水,出了院门,走几步就是深井,把辘轳上的绳绑在水桶上卸下井去,挨着了水面猛地一倒就装满了水,然后用力摇着辘轳,只听“吱呀,吱呀”一桶水就拉上来了,放在太阳底下,清凌凌地泛着天光,一晃一晃的,看一眼心底就跟扇了风似的。
除了西菜园,大多数村子依山而居,或是家根扎在了半山腰,靠下雨流到水窑里的雨水洗衣打杂,嘴面上吃的水则要跑到十里之外的西菜园找口井担水。想吃口菜,那也得跟吃粮食一样,得看老天爷的脸色。
无疑,靠着洧河,依着水井,西菜园家家户户都有吃不完的粮食,吃不完的菜,有时候队里分菜,把几天分的菜一次聚起来,紧一紧自家的口,还能余下一些菜走走亲戚,西菜园的菜早已经传到五里八乡,名儿有了,想嫁西菜园的妹子们也多,这就使西菜园的年轻小伙天生自带一种优越感,即使在队里最不起眼的二力,也能讨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回来。
新娘叫青玉,人如其名,脾性柔和,身材高挑,比二力高出半个头来,一张脸生得纯净无暇,面若满月,眉似新柳,眼底含墨,深得探不到底儿,整个人看起来纤弱清秀,别有一股温婉气质。以青玉那幅风吹即倒的身板在当年找婆家是不吃香的,那时节男人挑媳妇,都喜挑膀大腰圆型的,好生养不说,主要能下地干活,清玉养在家里看着还行,下了地还真怕镢头压着了她呢。但二力第一眼就认定了青玉,除了她,他再不想娶任何女人。
青玉家住密咕山,大山深处,石多地少,收打的粮食都是看天收成,每年都不够吃。春天来了,他们在山上采摘各种发了尖尖儿的嫩芽芽焯了水吃,夏天好打发,野瓜山果也还能够填填肚子,逢秋山上的各种果子最多,贮存起来也能捱到深秋,冬天下过了霜,再来场雪,饥寒交迫的,是最难挺过的日子。山上的人,无论脸庞还是身材象是打了印记,在镇上碰了面儿,一看其人气色,就知道是密咕山深处的山民,那一张干黄如蜡的瘦脸,一幅薄如削刀的身板,感觉根本扛不过大风,似乎风一旋转人就要倒了似的。因此山里的妹子能嫁到西菜园来,都认为是攀了高枝,最其码肚子里有了粮食,能象个人一样的活着,这就很好了。
青玉就跟媒人提了一个条件,就是过了门,家里分的粮食若是不够吃的话,得有红萝卜和白萝卜管饱!这话传给二力听了,他是又心酸又乐开了花,在他的记忆里,他从没有过吃不饱的经历,每次吃饭他都往撑里整!在西菜园的菜园子里劳作,趁人不注意,随便下手薅棵葱,摘根黄瓜吃,并不是为了填肚子,而是尝鲜儿!西菜园的田地十有八九都是水浇地,年年粮食都吃不完,且说菜呢?!
青玉命好,嫁到西菜园不久,队里就解散了集体地,每户按人头分了地,过了没多久,又按人头分了菜园,两口子勤快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好。半年过去了,青玉的脸也红润了,人也精神了,见谁都客客气气的,眼皮不往上瞟,也不看轻自己,说话慢言细语,能上能下,一字一句都带着骨头呢。二力呢,一改往日畏手畏脚的怯懦面貌,站在人群里气也足了,人也有胆儿了,打个趣儿耍个鬼精儿的,人也活泛了很多。
渐渐地大家发现,原来木讷寡言的二力,实际很聪明健谈,而无疑媳妇青玉的到来,使这个小子开了窍, 原来糨糊一般的脑袋,就象卤水点过的豆腐,忽地成形了,猛地灵光了。
又一年的夏天来了,下过几场雨之后,西菜园门前的深潭水都会变阔变深,河两岸的芦苇一夜之间就会冒出一头来高,水草自不必说了, 靠水的向水深处扩展生机,根儿扎到岸边的水草则向土地匍匐腰身儿,都不知结果如何,只一味葱葱郁郁,也有老掉的水草,不消三五日 ,叶子一黄,散了架,被水逐流。
二力象往年一样的下河消暑,清凉凉的水一沾身儿,二力就兴奋起来,先钻个猛子再浮出来,然后朝河中的深潭游去,在深潭里,他象一条鱼,时而浅浮与岸边,时而深游在湖中,只待过足了水瘾,一个人躺在河床浅处,往颈部垫了一块圆石,那流水漫过他的胸膛和臂弯,恰如琴声流过,一阵顺河风徐徐吹来,使他通体沁凉,惬意舒坦。可是忽然,他觉得不对,他伸出的长臂在阳光下并没有呈现出皮肤的颜色,接着,他发现他的每一寸肌肤 上的每一个毛孔处都凝聚着一个小黑点,他从水下摸出的石块上面也粘粘的包裹着一层黑,进而,他又发现,浅处的河底泥不是原来的土黄色,而是隐隐带着黑,甚至他能明显看到细小的黑屑上下浮动,这些不速之客,突然就破了河水的清澈。
二力仔细地看着河道,在沿岸的泥土上 ,芦苇浮出水面的茎叶处,包括水草缠绕的密集处,都团着那么一些黑,流不走,冲不掉,用手一拈,指肚一片黑,黑得糁人,象一道占领溪河的黑咒。
他马上站起身,回到院子打了一桶水把自己洗干净,再跑到河边看。通过岸边淤泥上堆积的黑尘,二力确定这是煤,这肯定是上游的煤矿向外排水带出的煤。二力去问队里的老人,老人说,这肯定是煤啊,上游的山窝窝里早就有煤矿了,原来水少,下游根本见不到水,现在煤窑打得深了,也打得多了,井底的水又没处排放,自然排到咱们河里了!合着把这道河当成自家煤矿的排水沟了!
接着,二力又去察看队里最西端的河水,这股从阳城山流下的水,在阳光下虽透着一股子亮,却也是一种骇人的黑亮,你不知道它要黑多久, 这是多久的事了?怎么自己以前都没发觉呢?
发觉的事情,是发生过了,并无可惧,不知不觉才更为可怕,不知不觉有慢浸细噬的耐力,一旦占领便会摧残枯拉朽,毁于死地。
大湾村的西菜园地处香山脚下,此山得名于唐诗人白居易,诗人任河南府尹时,发现磁碳,民得其利,建庙于香山峰顶,至今香火不断, 《说嵩》载:此山“石质脆腻,细理缕叠,遍产磁炭”。此处产煤,由来已久,原来是挖官煤,后来集体建煤矿,现在政府鼓励个人创业,给予支持,外村几个胆大的竟然合伙打起了煤窑,私人煤矿设施简陋,技术简单,有些矿井设备还是买的二手货,危险潜在,本地人很少去干挖煤的营生,外乡人迫于生计才把命拴在裤腰带上下了井,这样干了几年,也遇到过几次突水和瓦斯事件,但在那个年代,政府不插手,一般赔钱了之,两下不追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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