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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清姿漫语】 菜园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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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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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3-28 20:48 | 只看该作者 |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|正序浏览 |阅读模式
菜园记


我所述写,只是我所居住的一方乡村的过往生活状态及变迁之貌,它一直在改变着,以后仍会。



第三生产队原来叫西园生产队,隶属长冶镇大湾村,从我记事起,老人们提起这个队都叫西菜园。

这个名字里有个方位词:西。顾名思义,这个生产队位于大湾村的最西端,一条不大不小的河终年从西而下,依南向东而流,于是各样的桥也就依南向东而建,浅处摆大石块的,窄地儿放独柳木的,深水处建了漫水桥,到了雨季,洪水汹涌而下,一应全给淹了,水退了,石块和独木没影了,漫水桥桥面堆满了沙石泥块,树枝残砾,一年总得清理几次,清理的时候,河两岸的人家都会出动,包括河东的外队,起初感觉西菜园队与外队横着一条河的缘故,有些疏远,连说话都有些拘谨,后来知道不是河的事儿,是隔着一个生产队。

隔着一个生产队就隔着一个世界,各队有各队的小乐趣,出了各自的生产队,走向同一个乡镇,又有相同的大热闹。小乐趣因为是趣,小一些也是无碍的,串起来就是世俗百态,忆起的时候就在眼前,不想的时候就恍若隔世。

西菜园约有几十户人家,他们是地道的农民,收入来源除了种地就是种菜,菜园之名由此而得。

西菜园不仅拥有那条从西而下的河,(实际上,小河以南的外队人也拥有)在西菜园的北边,自山间峡谷常年流出一股清流,水浅处,裸足可涉,水中石滑泥软,鱼虾顿现,深处,水波稳妥,似静却动,只幽幽地发着绿光,扔个石头“咚”的一声,象是从地底下发出来似的,没人试过水深。这股清流自北向南,从西菜园人家的门前流过,流经最西处两条小河愉悦汇合,自此水面加宽,水花增多,哗哗啦啦一直朝东,在新密市丽陌镇界河附近,与香山脚下洧源沟的清溪再度汇合,一并朝东流出登封境内,流经新密,缠缠绕绕七十余里,这就是古老的洧水。

当洧水之源流经西菜园的时候,它仅仅是刚刚从阳城山(阳城山,俗称礁河岭)流经紫罗池后生将出来,是洧水的一处源头,《汉书.地理志》载:“阳城山,洧水所出。”西菜园就处于洧水之源,相传古时此地气候湿润,水草丰美,鱼虾成群,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,在我的儿时记忆里,此河仍是水流潺潺,清澈见底。

说起西菜园,得说说大湾村,大湾村原是个大寨,清代遗留下来的五进大院,二层阁楼一排一排挤到了寨门口,寨子以北有个山坡名叫荆木岭,老辈人都称北坡,登北坡岭而望,但见大寨院门整齐,瓦灰墙白,实在气派,看着看着就有一种奇异的穿越的感觉,若是走进去,就更不得了,你仿佛觉得脚下生了棉花,来到了新鲜的清朝,你不禁会想起拖地的青衫和五彩的罗裙,猛然,大树上的广播大 喇叭“喂,喂......”地叫着,是村支书试播的声音,这种带着豫西土味的喊话直接就把你带到了硬生生的现代。

老一辈的人若是路上碰了面,问句,去哪里呢?另一位说:去寨里头!这个寨就是大湾村的中心,寨子里有代销铺,小吃店,学校,卫生 所和村委会,俨然一个村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。寨里头有一条宽宽的土路,老宅门前的石凳上长年累月份落着一层灰尘,仿佛永远都落在了那里似的,瓦片檐角也落着灰呢,它们由青灰变得灰白,太阳照准了地方,它还会一闪,亮了人的眼,那是房屋上的“照妖镜”在发威呢。一旦下了雨就又是一番天地,下得刚刚好,走在湿湿潮潮的路上,空气是好的,心情自是好的,若是那雨下了一天一夜,那路就泥泞得无法下脚了,踩下去就不好拔出来了,鞋底上带出的泥,甩都甩不掉,粘得象年糕,重得似秤砣。

因为临街人多,大多数时候,这些大院的大门是紧闭的,逢天好会有走动的人,出了门,门就锁上了。也有大门半掩着,大门以内坐着的老妪绾着髻,穿着有年头的偏襟上衣,小脚布鞋里裹着的袜子永远是雪一样的白,手腕上和耳唇上都带着银货,一派民国遗风。你路过的时候 ,她直直的看着你,目光勾子似的,通达你的心底,而她们想些什么,你却不知。

你本来走得象阵风,这时候猛一看到了目光有些呆慢的老妪,心忽地软了一下,不得不慢下脚步,头抬高,望着前方,目不斜视,象个淑女一样的抬步,落下,再抬步......直到过了那个大门,你刚歪下肩来,天,下一个大门里又有一个老妪正在看着你 ,那是李奶奶,她穿着老色的碎花圆领上衣,坐得比上一个更加有威仪,嘴上说着:你看,你看,我这衣服款式太奇怪了,我做衣的手艺比现在的衣服强太多了......你想都没想一下,便逃了......
寨子里有个寺庙,原来香火很旺,庙旁边有个祠堂,记载戈姓一族是明末清初从山西洪桐县迁徙过来的,按辈分排,已经有二十一世人安居于此了。李奶奶的家就挨着庙,距离庙门不足二十米,她早年丧夫,含辛茹苦把一个独儿养大,儿子争气,做木材生意赚了钱,早晚开一辆黑色轿车出门回家,给这个高台阶的门楼更增添了不怒自威的气势,老太太坐在大门以里,新裁的衣服配上老派的装扮,戴着一幅老花镜,手里拿着一本圣经,她绝不是摆摆样子,她是识字的。她的阁楼在周末是开放的,谁都可以进,进去在二楼阁楼里唱诗,祷告并在胸前画十字架和说 “阿门”。

李奶奶早年并不知上帝,只知菩萨。在李奶奶还是李嫂或李婶的时候,她就有双无人能及的巧手,剪啥象啥,做啥成啥。李奶奶一人供养儿子读书实在不易,就在寺庙门口摆香火摊,卖纸线,扎纸元宝和各种待烧的纸袍子棉袄,做辟邪的红丝线结。晚上熬着半盏煤油灯折纸叠起,不敢懈怠。除此之外,逢清明,鬼节,春节和端午,她常常要赶工,提前一个月闭门不出开始剪纸串串,做金童玉女,摇钱树,并剪出各种各样的牲畜以备乡邻庙里供奉,那手艺十里八村没有人不知道的,这些失了亲人的老客们常常在寺庙前围将起来,看着这些纸糊的精致物儿,看着李奶奶,象看神。

自从第一年李奶奶尝到了买卖的甜头,以后这个买卖就愈发不可收了。有时候物件做的少了呢,乡亲们便坐在她家里等,谁要是有时间等了,她都是夏天有蒲扇,冬天有暖炉,开水是不断的,直到她做出来,买客们高高兴兴地付钱走人。有时候会做得多,多了呢,也没有啥,把它们放在柜子里,不接灰,不沾尘的,明年拿出来还是一样的卖,就是这物件放在自家屋子里,李奶奶总觉得有些晦气,就请了尊菩萨,烧个香,磕个头 ,求个平安,于是她得了个名号:李菩萨。

一天晚上,李奶奶刚睡下,一群带着红袖箍的孩子们冲进来,翻箱倒柜,见啥摔啥,一尊菩萨被摔碎了,柜子里的物件也被他们点着火烧了,说是清除四旧,破除封建迷信,还把李奶奶架到灯火通明的台子上做深刻检讨,村民们觉得这下要乱了,谁动了李菩萨,这不是要惹天怒么?李奶奶的头发散乱着,站在台子上不住地颤抖,双手举过头顶,做着规范的投降姿势,左手无力半曲着,右臂直直指向天空,突然,就在李奶奶指的方向,风旋尘起,电闪雷鸣,台子后的那棵大槐树被闪电击中,“哗”的砸下来,主席台上的人们无一幸免全被散乱的树枝砸中,死的死,伤的伤,立时台上台下乱成一片,李奶奶却稳稳站着,呆了,两只手不觉垂下来,这个时候,雷不鸣了,电不闪了,一切都安静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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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7-14 00:56 | 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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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7-5 20:12 | 只看该作者
继续发照片

河流宽处,当年的民居还建有防水的石墙,现在是一河沟的菜,河底的土是黑色的。

未倒塌之前的祠堂和古松。朱门苍松,雕窗立柱,虽院内、台阶有草丛生,却是有些兴盛的意味的。

近照的古松给人一种苍凉、孤独和傲然的感觉。

枝叶伸手可触,它的主枝跟它的根一样被深埋。

立着的这尊石狮也已经倾斜了。与荆棘荒草中守望岁月,看尽兴衰,滋味自知。

跟每个人最后的生命姿态一样,最终都要躺下来。也许是睡着了,也许是换了一种思考姿势。

如今的洧河河沟,再难见水流,幸而,下了雨,会聚一些水,可在夏日,不消三五日就又干涸了,倘若到了冬天,草灭树凋,则更见荒芜无状了。原来,水是草与树的根儿,水是人与土地的魂儿,很多年前,我们把它弄丢了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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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7-5 20:07 | 只看该作者
一些旧照片

依北山而建的新村,原来这里有一半的土地种有庄稼。

原来约有二十米高的斜坡,现在仅有两米高。中间的水渠用以居民排污,现在种满了树,谁知道这里当年是一条河呢?

年年花开,心境不一。

原来这里有座漫水桥,河宽约十五米,现在桥没有了,煤井还工作着。黑土与黄土之间充满了故事。

河道里种满了树、菜和麦子,树的左方田地,原来是西园人引以为傲的大菜园。

引过来的污水也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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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6-24 22:21 | 只看该作者
感谢大师兄百忙之中浏览我的文字 ,估计牙不疼了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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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6-24 20:39 | 只看该作者
果真加精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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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6-12 11:47 | 只看该作者
老屋是除了河水之外离我家很近的地方,因为近,近得象看到了自身,而自身从来都是最不容易想起的。以前对这些老屋我觉不出好,也觉不出不好,从来没有对它生出急迫关望的心情,常常一晾再晾,相反,对于未知的远方倒生出几分期望来,却是想了又想。

离开故乡多年后,走在那条被扩的老路上,我发现我一直爱着寨子里的老屋,可老屋不在了。但,很快,我发现我怀念的远不止那些老屋旧舍,还有年少时的村落、邻人、菜园、洧河和曾经盘桓其中的我。真该找个时间,跟旧年的自己一起坐下来,握个手,执杯清茶,好好的凝望一番,然后安静地谈谈心,或是说个笑话,末了,依依惜别,彼此道声珍重。

与自己走得近,才能认清内心。很多东西追不回来,不是因为它们不在这里,而是心走远了。走远了的人想走回来,收尽飘蓬,落地生根,一生厮磨于田园的西园人,一直都想出去走一走。

有人说,秋天去三皇寨转转,山上的红叶听说比香山好!去少林寺烧香太贵,拜佛还要门票,这佛也太计较了,不对,佛怎么收门票,这门票到底是人收的........再一想,这少林寺还要养和尚,也怪不容易......

有人说,老祖宗的观星台还没有去过,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说起就想去,年过半百了,还一直在山窝窝里兜转,说出去都丢人!哎,对了,禅宗少林.音乐大典谁去看过?听说是全球最大的实景演出呢......

有人则说,石淙河去过没?很近,听说当年李连杰演的《少林寺》就在那里取过景,现在不知为啥改成了情人谷,听这名字就火不起来啊......

有人接着话说,要去也是去中岳庙,道教正宗!还有嵩阳书院,那院里的柏树听说好几千年了,可比咱这里的古松年头长呢,也不知道是咋长的,那是真有灵气啊......

名满天下的少林寺就在少室山下,常年晨鼓暮钟,香火不断,而三皇寨在嵩山深处,山奇石秀,幽处皆可入景,它们离得很近。观星台在卢店镇镇政府院外,附近的村民吃完饭,散个步就把古景给看了。禅宗少林.音乐大典则在登封市西十公里的待仙沟,等着四方万众共享的音乐盛宴。

石淙河源出嵩山东的九龙潭,就在告成镇,年少时我曾骑自行车远游,一个来回把我累个半死,不过,值得。中岳庙是信崇道教的活动基地,据说此前身为太室祠,在西汉时已经存在,是五岳之中也是河南省规模最大,保存较完整的古代建筑群。且不说中岳庙内的神仙们在此地过得是如何的逍遥快活,仅以我的率性来看,最好玩儿的是赶庙会,好吃的,好玩儿的,一大堆,哪一样都浸在时光里,分不开。
嵩阳书院呢,是中国四大书院之一,通往嵩阳书院的阶梯很长很高,少时去过,觉得双柏奇伟,几年前又去过一次,面对书院,敬畏得我想流泪,我想这不仅是历史、传说和古香古色的书院建筑带给我的,而是书院里的乡音、书院氛围以及落脚故土的亲切感和自豪感。做为故乡人,立在“天地之中”,教人如何不柔肠百转,情愫由衷?!

这些古迹风景都在登封市。其实登封市距西园队也就二十五公里左右。二十五公里之外的风景,有人耗费了半生才想起去看,有人白发苍苍了才想起去看,是的,风景不老,人老了,那是对于存在着的风景。

更多人也只是嘴上说着去看看,说得久了,也没有去,其实他们说着,想象着,向往着,人已经入了景,入了自己设的景并乐在其中,这也很好呢。有些风景没了,是真的没了,从娘胎里出来就听说过的风景,而无缘会晤,这算不算是一种遗憾?!

三千多年前的洧水,是我们都没有见过的风景,《诗经》记载”溱与洧,方涣涣兮......“三千年后,洧水源头将失将息,怎么“涣涣”?说到底,这奇伟壮大的河流风景是殁在了我辈人的手里!

说山河更替是委婉之词,说岁月变迁亦有推却之嫌,在大多数时候,事实总是让人不舒服的,每个人都有一双真实的眼睛和一颗清澈的心,谁蒙谁呢。可是我又想,凤凰涅磐方能飞于九天,西园经过改天换地的切肤之痛,也算历劫,不知何时方能重续洧水之缘,也好与天与地与西园队的人家有个迟来的慰藉。洧水也在自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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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6-12 11:44 | 只看该作者
本帖最后由 清姿 于 2017-6-12 11:48 编辑

也有不屑于这片河沟的,土里掺着沙子石块,能长出什么光景,九叔在河滩垦了三分薄地,种的是耐旱的油菜,芝麻和红薯,一年下来的收成倒也不错,于是第二年整个河沟被大家平整成了河滩,长出了大片大片的油菜,油菜挤走了野草,它们一开花,就开一河滩,阳光映照着,被风一吹,竟也泛出金色的波浪来。这让人有多怀念河水的波浪啊,原来故乡的春天靠河水报声,现在的油菜花于无声中完全替代,它们集体地用色,用香,用摇曳的身姿迎人或是悦己。

对于故乡菜园的怀念是因为失去,除了失去河水,失去矿山支撑的物质生活越来越简朴了,邻里们不仅开垦荒滩,院前门后巴掌大的旮旯里都种上了一撮儿葱,几行豆角,于是院落间又开始葱郁,什么季节种什么,多少天浇一次菜地,这些都不用教,西园人自小耳濡目染就知道不少,毕竟菜少,大多数菜还是要去镇上买,这让邻里们有点不好意思,当年卖菜的人们,现在也要买菜了,想想就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感慨。

年过七旬的戈大爷,年轻时会种菜,年老了会挑菜,若他去镇上买菜,先看颜色,再嗅味道,然后掐上一掐,最后掂掂重量,轻了呢,菜老了,重了呢,才新鲜。买青菜他只买一顿的量,过了天儿,这青菜就蔫了,再洒多少水也不顶用,如果买些茄子、辣椒之类,放在阴凉处倒能放个两到三天,但也不能放太长时间,若存放之前洒过水,那肯定是烂掉,若没有洒过水,那也枯皱得不成样子,不能入口了。

外地拉来的菜不好吃,尤其圆白菜,看着长得挺好看的,那都是农药喂出来的,但现场还是围满了人,你挤在人堆里要是自言自语地说:这菜得泡水,得泡个大半天才能吃啊,这农药打得也太足了吧?!

你说的话不多,声音也不高,但卖菜的小贩还是听见了,他黑脸一沉,眉头一挑,眼皮一闪,在人群中立马找到你,瞪着你,大声地反驳道:”啥?你说啥?你再说一遍!这菜打农药?农药多少钱一瓶?打农药还得下本钱呢?你以为我傻?这菜长得好就是长得好,跟农药有啥关系?不买别瞎喳喳,你这不是毁我生意嘛......“

小贩红着脸刚嚷完,你还没顾得上接嘴,周围买菜的人”哄“的笑了,你放眼一看十有八九是西园队的人在笑,他们都种过菜,每个人的种菜经都是祖辈传下来的,他们都知道,也都亲眼看到过,在白菜包心的季节,虫子多,不打药是长不支棱的,西园人种白菜,从不打农药,而是下地在菜叶上捡虫子,虫子可以捡掉,但虫眼没法补啊!所以圆白菜上虫眼越多,说明它越绿色环保。

可是眼前的圆白菜,一叶一叶包得瓷实,一个虫眼儿都没有,小贩的话只说明了两点,一是他没有种过菜,二是无理强辩。但西园队的人还是买了,勉强地买了,不过他们买的最多的是芹菜和香菜,这两样菜有特殊的味道,虫子不爱。他们也想种菜,也愿意种菜却出不了好菜,有时候看着菜长得水灵,也够日月了,摘了回去洗净,炒出的菜却嚼不动,缺了洧河的水,味道变了。

岂止蔬菜的味道变了,乡村的面貌也变了,路扩了,新修的路四通八达,雨天走在路上也不会再沾泥,寨子太旧,古董似的矗在那里,挤在新盖的红砖房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。村里决定拆迁重盖,事实上,最主要的原因是寨子下边被煤窑掏空了,有些瓦房的墙开了裂,半夜能听到“咔,咔"的断裂声,有时候房子上的瓦片竟然掉落下来,猛地一响,吓得家狗一个激灵吠起来,接着半个寨子的狗狗们都被惊动了,那声音撑破了天。

前两年,新房盖好了,整个寨子的人家都搬迁了,新址紧靠荆木岭,事实上,楼房一直盖到了半山腰,直留了半个山尖给荆木岭。要是去新址走亲戚,谁也无法把握这个新址的准确性,不知是该说戈湾寨子呢,还是荆木岭,这在故乡的人看来都无所谓,关键是这里地基实在,不再雨天了用盆接水,不再害怕瓦片飞落,有了新房,大伙儿的心都落了地儿。

这些新居统一建造,整齐有致,路两旁种了树又矗了路灯,建了广场还装置了休闲的锻炼器材,宛然一派现代新居的模样。走在路上,每个人都有改天换地的感慨,但时间久了,总会念起寨子里的曾经的老房子,记忆强悍,毕竟占据过时光,它怎么能走得一干二净呢。

少时,我曾在寨子的老屋里跟着奶奶唱过赞美诗,这些老屋一层大多家居,二层就神秘多了,阁楼上有小巧幽闭的雕木窗棂,厚实掉漆的柳木地板以及墙壁上挂着的十字架画照,那透过窗台映射过来的稀疏阳光,那缓缓飘散的优美歌声,还有那些白发老人的眼神,一种浑浊又清晰的依靠信仰力量支撑着的眼神,充满了暮年安宁的美,那是一种衰老与重生的美,也是一种向往与希望的美。

那时觉得好玩,认为老人们在做一件有意思的事情,象游戏,但又很庄重,现在呢,有了年岁,懂得了当年的老人们是在虔诚地完成一种仪式,一种贩依内心,获得世界的仪式。

清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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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6-12 11:42 | 只看该作者
本帖最后由 清姿 于 2017-6-12 11:49 编辑



九十年代的挖煤窑风过去以后,村庄平静了,跟睡着了般平静。几年后,不仅西园队,整个村子的房舍和土地也开始慢慢地塌陷,土地陷了,寺庙坍塌了,寺庙内的灰砖木檩早已碎烈腐朽,旁边的戈氏祠堂也未能幸免。

早先的祠堂经过几次修缮,红柱灰瓦,雕窗漆门,建得虽颇有气势,终是没能保得住,就连祠堂大门口的两尊石狮也落下了,一尊石狮立于荒野之中,与野草作伴,与风雨为家,一尊石狮干脆就倒下了,没人看到它是怎么倒下的,它倒下的姿态有些狼狈,村人说起的时候都有些荒凉心悸的意味。据说只留住了祠堂的木柱和门窗,大家抬于村委部暂时存放。故乡的土地不实在,很难找到一处合适的祠堂新址,想那几年后,这些物件也不过朽于空气尘土,化为无有,再没人想得起来了。

立于祠堂内的古松还在,年年都有新枝斜出,有繁盛之象,相传此古松有四百多年的历史,老人对它的恭敬程度不亚于祠堂内供奉的先祖,只是现在古松四周土地塌陷,它的主枝干有一多半埋进了土里,立于树下,枝干伸手可触,大树低枝,老叶新态,看起来实在是滑稽。

以前每年祭祖,村里会唱三天大戏,以敬祖先,以娱村人,逢此很多人会前来拜祭。祠堂旁搭建的戏台规规矩矩,请的都是省城有名的剧团,豫剧和曲剧哪种剧种都好,只要锣鼓一开,整个戏场的气氛就都来了。台下吹糖人的,炒凉粉的,卖琉璃咯嘣爆米花儿的,没人商量,全都把摊子摆在了路两边,到了夜场戏,这里更是挤满了人,年轻人熬不到半个时辰就散了,剩下些年迈的老人能从头看到尾,临走去古松下拜上一拜,方起身回家,说是怕魂儿留在那里。

寨子里外的妇人哄闹人的小孩子,会说,别哭,你听你听,松树上有人在纺棉花呢,吱呀吱呀,一个老奶奶在坐着纺花呢,谁要是不听话,老奶奶就用她的拐杖敲他......孩子们一听就噤了声,多淘的孩子管不了,若使这一招必定管用。

祠堂西不到二十米有个小学校,建在民居中心,小时候,我就在这里上小学,有一年冬天,我早早起了床,看看桌上的表,把凌晨四点半看成了五点半,来到学校,空无一人,一个人呆在松树下,借着寒薄的月光,一直希望松树上有个老奶奶在纺棉花,并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样貌。记得阵阵刺骨的寒风摇晃着树身,象要撕起一层树皮来,透过交错翻动的枝干我看到了满天繁星,一闪一闪,就象挂在松树上一样。我真切地听到了松枝摇摆的声音,”吱吱吱吱“,那些枝干似要被风拧下来,接着,”刷刷刷刷“,一些松针扑扑簌簌落下来,直扎我的脸,再一听头上“咔嚓“的一声,感觉有东西在我眼前掉下来,吓了我一惊,正要跑呢,又强自镇定地站住了。

站了一会儿,我壮着胆子低头一看,哪里有什么拐杖,这不明明是老枝折了嘛!于是把心放宽,竟然跑到旁边的寺庙里避风取暖去了。那时的寺庙香火已断,佛身破败已久,只逢年过节有虔诚的村民烧香上贡,平常都虚掩着门,而我人小胆大,根本没想那么多,只道是庙里暖和,推开门就进去了。我偎在佛前的莲花垫上,又眯了一会儿,迷迷糊糊听到学校有人来了,方才出去。

我得意地跟同学说我来得最早,还在寺庙里睡了一会儿,他们都不信。我说,我现在就可以带着你们进去看看,结果他们一下都跑得远远的。他们怕,其中有高年级的同学说祠堂招鬼,佛堂呢,是神仙住的地方,更加冒犯不得,我才不怕这个邪,笑他们胆小,就大声地朝他们喊:你们让鬼出来一个给我看看啊,也让神仙出来一个给我看看啊......”

放学回家给母亲说了掉松枝的事,又说了寺庙避风的事,母亲听得胆战心惊,脸色都变了,她一下子就捂住了我的嘴,仰头望着天,连声说:小女无知,神灵不怪,小女无知,神灵不怪啊......

现在戏台子搬了,祠堂也没了,寺庙坍塌了,古松还在,童心童趣也在,胆量却不再了,可一旦想起,这些就都回来了。

不知西园的溪水还能不能再回来,这成了西园人心里的痛,老人们不忍提起当年菜园的风光,小辈们也不知道,你要是讲给他们听,他们会说,真的么?那水比嵩山的书院河如何?比白沙水库的水清亮么?

你说,当然,这里原来水清草盛,鱼虾成群,洧水两岸曾经存在着大菜园的美誉。他们不信。也难怪他们不信!现在干涸的河沟里我再没有看见一棵美丽的红蓼,只胡乱地长着野草和树蒿子,春天来了,它们就绿了,秋天来了,草籽就落了,明年又会发出来,年年如此,带着野性,发不尽,长不到头似的。慢慢地,田地下沉了,下沉得与河沟连成了一片,于是庄户人家的锄头挥过来,连同河沟平整了,种菜。河沟里有树,大树小树原来在河两岸连成荫,种庄稼欠收成,只有种些旱菜,比如土豆、洋葱之类,勉强还能长出个样儿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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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6-1 11:53 | 只看该作者
在西园队里,谁家有了解不开的疙瘩,过不去的难事就找戈叔,他不拒绝但从不好事,只说个三言两语,微微一笑,事就没了。戈叔的故事还有很多,我仅是把我听到的故事述写出来,这些故事是令我称奇的。这些年他年纪大了,爬不了电线杆,接不了电线头了,也蹲不下去身儿,提不起电焊枪了,只能在自家院旁随意地种一些菜,种得不多,够吃罢了。

灵儿呢,上了大学,嫁了外村,靠着自己不懈的努力和出众的智慧管理着一方乡镇,并成为登封市的第一位女镇长,平常忙得没有时间回娘家,就给戈叔装了电话,可戈叔上了岁数,却倔得很,十天半月不见灵儿,接打电话倒还正常,若是一月俩月不见灵儿,他就恼了,他联和戈婶便拔了电话线,使电话打不出去也接不进来,灵儿一急,就来了。

戈叔知道灵儿回来,提前便会买些好菜候着,而灵儿呢,也知道电话打不通是老爹的主意,只是装作不知道,吃吃喝喝一天过去要走的时候,便试探着说要把电话修好,以后有事了好联系。

戈叔便会说,这不费啥的,电话机好修,但过一段也许还要修,现在的物件,质量都不如以前了......这话说得跟孩子似的,灵儿突然觉得,父亲老了......
戈叔老了,话自然就多了起来,他一反年轻时沉默内敛的姿态,也乐得爱在人群里说笑了,现在西园队人的生活质量有了提高,电视和电脑都普及了,但老辈人仍喜欢听他讲三国和水浒,围在一起听故事的滋味该有多亲近呢,且是戈叔讲的故事,即使他讲着讲着忘了情节也没有关系,有忠实的听众会立即提醒,戈叔也会随时补充完整,这不碍事的,如果不去听听,那损失就大了!

当然,戈叔更爱的还是清静,有时候他看着这些长得热热闹闹的菜,他的心里也是热热闹闹的,一种安静的热闹。偶尔他则会想,怎么老了老了,只留下种菜这一行还能够借以消遣,以慰闲怀,以前学的那些赚钱的本事,都丢到哪里去了呢......

清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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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6-1 11:52 | 只看该作者
戈叔吸完了烟,想了一会儿,让戈七把那块布料拿走,说大家都是自家人,弄得太客气了就不亲了,三天后的黄昏时分再来。戈七呢,看着戈叔认真的神情也不敢多问,但放在桌上的布料他实在不好再拿走。

灵儿看戈七为难,叫住了戈七,说叔先等一等,我还有话说呢。只见灵儿对父亲俯耳说了一些话,戈叔脸色和缓,微微点了点头,便让戈七放下布料,嘱咐他出门记得不要跟外人说起今晚之事,这事情自然会办成的!

三天后的傍晚,戈七按时来找戈叔,戈叔拿了本稿纸,让戈七写下了八份同意书,同意书的大致内容是:本人某某某现同意与戈七交换麦场地......签字立即生效等等。同意人,某某某,附上相同的年月日,并确定为当天的日期。其中拿出四份儿以不同的字迹签上不同的四个户主名字,并按上不同的红指印(当然是伪造的),其余的四份空白同意书让戈七在当天晚上九点以后,与他媳妇一起垂下脸,皱起眉共同上演一场以假乱真的苦情剧。

戈叔让戈七先去找最难说话的主儿,拿出三份儿签好名,摁好手印的伪同意书,再拿出一张空白的同意书来,低眉顺眼地说:其它三户都同意了,也都签过字了,就等您一句话了,若是您不同意,俺家老小就没地儿住了,您就高抬贵手吧......然后媳妇也在一旁搭言求情,做出一幅欲哭无泪的神情来,这户主儿一看其它三户都签过了,心里就会盘算:这再说些啥就明显是为难人了,毕竟乡里乡亲的,以后大家还要碰面,不如签了,省得落我这一户明面上得罪人...... 等这一户的户主签好了名,摁了手印,然后拿着这份真正的同意书,以此类推再去另外一家,最后再去找那户厚道的人家去签。

“一定得记住了,这事一定得今晚九点以后才可以办,太早了,怕人不在家,知道了来意,就有时间想对策了。还有就是不能拖得久,得一个晚上走过来四家,不能给他们第二天商量的余地,否则,有一户人家不同意,戈七你盖房子的事儿就得往后拖!”戈叔不急不慢地说着,象讲一个结果笃定的故事。
在戈七听来,这故事不免过于惊心动魄,最要命的是这跟演戏一样,这可是四户透精透能的人家啊,以他戈七的拙笨嘴皮子真有些为难了,要是在一家说掉沟里了那可就没法办了!戈七心里嘀咕着,脸儿上露出怯色。戈叔看出来了,说,你还想不想盖房了,要想盖房,就照我说的做,要不想盖房,全当我没说!这布料你还拿走!

戈七是坚决不会拿走布料的,即使事情办砸了也不会,这是他做堂叔对灵儿的心意呢。只是自己也没招儿,只好硬着头皮按着戈叔的意思去行了,没想到,这戈七豁出去了,倒也真能成事。戈七当晚拿着四份真正的同意书就来给戈叔报喜了,戈叔笑说:“这人啊,要是不逼一把,还真不知道自己的斤量呢。其实办这样的事,让精明的人去办,人家多有提防,反而不一定会办成呢......”戈七听出来了,戈叔的话前一句是夸自己的,可到了后一句,他就又有点弄不明白了。

”知道为啥让你今晚去办这件事吗?“戈叔笑着问戈七。

戈七以为事不宜迟,理应速战速决,还真没有想为啥戈叔给他定了日期,难道说是算了良辰吉时?戈叔看戈七迷茫着两眼,就知这小子没有察觉他的用心。他问戈七道:明天是什么日子?

“农历三月十九啊......哦,对了,明天咱村里大会呢,村里请了大戏连唱三天,家家都要过油煮肉呢......”戈七怔怔地看着戈叔,实实在在地说着,丝毫没有感觉这村里的大会跟他的同意书有什么关联。

戈叔说: “咱村明天大会,出门的姑娘们该回娘家了,咱队的小媳妇们该请老娘过来看戏了,这算是喜事,大家都在兴头上,你有事求人家,他们一般不会与你计较太多,这是其一,其二最关键,这是过完年之后的第一场大会,在外做工的爷们都回来忙着坐锅过油呢,你去找他们,况且是九点以后去的,保证不会漏下一个的,一找一个准儿!”

戈七听戈叔说着,慢慢上了道儿,开始品咂出一些滋味来。戈叔拿出了那块布料让他带走,戈七窘着脸说:这咋能行呢,灵儿都收下了,做堂叔的咋能再拿走呢......你这是甩我脸呢,这可不是送礼啥的......这值几个钱呢,这是心意......戈七口吃起来,断断续续的说着,脸一直红到了耳脖子后。

戈叔笑了说:”知道你撑一个家不容易,俺家就这一个闺女,我能管不起她吃穿?灵儿之所以收起你的布料,是怕你有心理负担,怕你那三天睡不着,想太多,知道吧?现在这事办成了,你还是把这块布料拿回去给自己闺女做件衣裳吧,不然,灵儿她不依我呢......“

戈叔的一番话说得戈七心里暖暖的,鼻子酸酸的,这个固拗的庄稼人忽然就动了情,戈叔不由分说把布料塞给戈七,把他推搡出了大门。走在回家的路上,戈七还在琢磨着堂哥的话,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,越有意思越觉得堂哥这人不简单,还有灵儿,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竟有这般心智,怎么以前就没感觉出来呢?

当戈七拿着同意书来到队里,让队长派人丈量土地的时候,队长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,他不知道这个老实巴交,话都说不囫囵的戈七是怎么办成事儿的,他拐弯抹角地想打听出来,戈七呢,他答应了戈叔不说出去,再加上本就木讷,他的嘴儿紧得跟砖块儿砌了似的,队长硬是没能撬出一个字来。

等戈七盖好新房,请来一帮乡邻庆贺,敬戈叔酒的时候,高兴得忘了形,顺嘴说了句:哥,那晚要不是听了你的话,我这房也盖不了啊,这一杯你得干了哇......戈叔一听,赶忙打着哈哈一饮而尽,转身躲向人群里。队长一下子就明白了,虽然他不知道戈叔是如何帮戈七办的事,但是办成就是了。

队长端起酒杯,隔着人群开始找戈叔,发现戈叔走过来正看着他笑,他也笑了。


清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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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6-1 11:50 | 只看该作者
戈叔脸色一紧,对灵儿说,别人敬你才请教的你,那么你也要敬别人,人家现在还是队长呢,得服众,不能拆人家的台!灵儿听了不由肃然起敬,她在父亲身上看到了光亮,一种超出她内心估量的光亮,她在这些光亮中读懂了父亲的用心、品质,更懂得了当年父亲不让她知晓此事的原因。

戈叔有个小堂弟叫戈七,是个本分老实的庄稼人,一般碰到了疙瘩事,不往外吐,伸长了脖子自个儿咽下去,噎死也不叫声屈。这些天遇见了一件为难事,高低是过不去了,戈七虽然生性木讷,但人很善良,他深知,各家有各事,各人有各难,都不容易呢。自己的路再窄,挨挨边沿儿只要能跨过去,或者说是蹦过去就坚决不低人一头去求人。
但这次不同,这事他想了几天了,还是决定去堂哥家一趟,临走前,去商店里扯了一块流行的粉红色软料布,给堂哥家的灵儿做件上衣足够了,颜色好,手感不错,挺配她的,事办成办不成先不说,他这个做堂叔的心意到了。

那天刚吃罢晚饭,戈七哭丧着脸来找戈叔,进了门啥话还没说,先自哽咽起来,戈叔好意宽慰了几句,没想到,戈叔不说还好,这样一宽慰那戈七大有放声嚎哭之意,戈叔就闭了嘴,点着了火,开始抽烟,这是戈叔惯用的老招:劝不了就不劝了,别人的话再有道理也是一阵风,吹吹就散了,再大的事儿,临了临了,还不是自己劝自己?!

灵儿走上前来,给戈七问了声好,正要退出去,戈叔却叫住了她,说,自家门里的事,听听也好,也帮着出出主意!灵儿一听便止了步,转过身,在堂屋里拉了一把凳子坐下来。

戈七一看戈叔这驾势,面儿上就被扑去了三分怨气,这才抽抽嗒嗒地说起来,戈七表述来回反复,戈叔听了半天才弄明白了。原来是小煤窑吃着了戈七院里的煤了,房屋根基动摇,墙裂了几条大缝,下雨天滴得屋里成了河,眼看一家老小是住不下去了。煤窑也赔了钱,本来队里划下了半亩瓷实地留给他盖房,可是这宅基地划在了打麦场。

这个打麦场情况有点复杂,连他在内统共五家,麦收打场的时候五家共用此地打麦、堆麦秸、扬场、晒麦子,等打过了场,大家各自垦土种回自己的地。

戈七要在此地盖房,他得拿自己的地换那四家的麦场地,相互调地本来也是情理之中,大家也都能接受,主要是戈七分给那四家的地不是太好,那都是煤窑打空过的平整地,下雨锄地时会有斑缝,一不小心,人就会陷进去,但戈七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可以拿出手的地了,况且他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地多加一分送给那四家!

队长把麦场地分给戈七也是好意,但怕其余四家拧成绳儿犟头不同意,再说若由队里出面谈,这四家肯定要给队里提出多分地的要求,到时候,甭说多给一分地,三分地都不到底!于是队长就让戈七亲自出面交涉,说是解决不了了,队里再出面协调。可那四家里除了一家说话软绵,处世厚道的以外,其它三家他都找过,都不是好说话的瓤茬儿,他们话里话外都明显的想要多分地。他这次也是真没有办法了,才求戈叔给拿个主意,看看怎样才能拿到那四份儿地!

戈七说完了细末原委,心思也冷静了,他看着戈叔靠在堂屋的沙发上缓缓地抽着烟,那神情显然是陷入了思考之中,戈七也在思考,不过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看戈叔在思考最踏实,这一刻,他的眼和心若偏离了戈叔,心就慌得没边没沿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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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6-1 11:48 | 只看该作者
过了两天,队里开了村民会,一户选出一个代表来,这些代表们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轮在小煤矿上值班,遇到有人买煤,代表们以队里的集体名义卖出,所得煤钱上缴队里,由会计统一管理,若攒够了分红,代表们撤出煤场,煤矿恢复正常运行,当然,代表们每天的工资则由煤矿方出。此决定一出,乡民大赞,队里立即通知煤矿有关领导并开始实施,煤矿矿主看着满煤场的“队代表们”心有不满,却也无计可施,只好依了。

不久钱就凑齐了,距离年底分红的日子还有一些时日,如果把钱以集体的名义存在银行,等分红的日子到了,一下子取不了那么多现金,以各人的名义存款,队里又不放心,而且有不少队干部的亲戚知道了这笔款项,隔三差五还有人以各种名目来借钱!现在将近年关,又都是现钞,放在家里夜夜都睡不着觉!队长家的那口子每晚起床好几次,看看床下那两麻袋钱丢了没!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西园要分钱了,若真来了小偷可怎么好呢?到了白天更是难捱,总得留一人在家守着才放心,于是队长为为难难的又找上了戈叔,把这事来回这么一说,戈叔又笑了。

那晚他俩又说了一些话,戈叔没让队长喝酒,倒上了茶,他说,吃酒误事,这些日子你就保持清醒吧,我说的话,你能听就听,听不了的话,或许你有更好的主意......

队长忙不迭地说,就是来请教你呢,你说,你说......

终天到了队里分红的日子,大家都在盼这个日子,就在昨晚,北风半夜吹得紧,一溜儿河的狗呔声一直没断,临到天蒙蒙亮,天竟然飘起了微薄的小雪花,这雪花断断续续下到清晨,大地竟然也铺了一层白,但一个脚印踩上去,就把雪给踩没了。在队部分红现场,热情高涨的老少爷们满面喜气地在走来走去,似乎尖锐的西北风和钻脖儿的小雪片子本就不存在,每个人的头上都冒着三尺热气,煤矿分红,这在西园队可是头一遭呢!

分红领钱本来是当家爷们的事儿,可是老人、孩子和女人们在家里待不住也都赶来了,老人们安静地操着手,坐在煤炭火前喜而不语,孩子们在跑来跑去地捉雪花,女人们呢,正说笑得厉害,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,这一队的媳妇们聚在一起,那声浪就跟待收的麦浪似的,割也割不完。
这边有进门几十年熬成婆的女人们,说话底气十足,一听就是极有家庭地位的那种嗓门,那些小媳妇们呢,根本不往前靠。一辈儿找一辈儿,她们找各自对脾气的年轻媳妇拉家常,声音不敢抬高,一般仨俩人聚在一起,低着头嘀嘀咕咕的,不知说到了何处,其中一人猛地一抬头哈哈大笑,接着更多笑声亮起来。有的清脆如破竹裂帛,有的低沉如水面风旋,有的竟笑岔了气,憋了半天,好不容易缓了过来,顾不得歇口气儿,开始在人群中追打其中一人,那人早泥鳅似的躲闪掉了。谁料她拐弯拐得急,撞到了另一位小媳妇身上,这可不得了了,这媳妇受了惊吓般”哎呀“了一声,音调跟尖椒似的,划得人心辣辣的颤着,听音调这人更不是省油的灯,跟在身后开始了另一轮追打,于是掀起更大的声浪......

这时候,西园队的姑娘们一般是不出门的,即使出了门来到了队部,也是远远站着,看到追打的这一幕就悄悄就走了,也有胆大一些的姑娘想靠近一些看看热闹,还未走近,就见一位体态雍肿的中年妇女急急地迎了上去,对着那姑娘不知说些什么,姑娘便离开了。那时节,未出阁的姑娘,是西园队人手心里的宝贝,西园队的会场、队部和公开场合是鲜见姑娘们的,她们将来可是要嫁出西园的,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代表着西园队做人的分寸、教养和品质,西园队的姑娘可是富养出来的呢......

而戈叔家的姑娘是个例外,戈叔从不避讳这些礼数,他觉得时代变了,再禁锢女儿家就太迂腐了。因为戈叔在村里德高望重,他带着女儿出现在队部,也没有人看不惯,相反,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。

这天,戈叔和灵儿早早地就候在了队部,听周围人说起分红的钱是如何收上来的,别看队长年轻,心里有盘算呢,真是年轻有为啊......灵儿聪慧,一听就知道这事一定是父亲的主意,她定定地看着父亲,以为父亲会说些什么,但戈叔只对灵儿说:你听听就算了了,尤其集体的事情,事情做好了当然最好,要是不好呢?幕后的人要甘于幕后,这也是做人的德性啊!

灵儿听着,似乎懂了,又不是太懂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
眼看着乡民们都涌到了队部,队长便简单给大伙儿讲了几句话, 然后叫起队里的鼓乐班敲鼓打锣开始活跃现场气氛,一时人心振奋,喜气盈盈,在这个当口儿,队长叫了几个壮劳力跟他回家,刚进大门,堂屋门前拴着的一只大狼狗就狂吠起来,吓了众人一大跳,他们走到一间放杂物的厢房前,一扇门半开着,队长站在门外,指着堆放在杂物上的两个脏兮兮的大包裹说,钱就在包裹里,抬走吧!众人一听面面相觑,等迷过了神儿,齐齐欢呼起来,直对着队长竖起了大拇指!

只有队长知道,那天晚上戈叔对他说了什么,他记得清清楚楚,戈叔支走了端茶递水的戈婶,压低了声音对他说:“小毛贼偷的是钱,又不是取命,怕啥!家里拴条狗,绳子不要太长,以妨有人下毒,有动静了狗就叫了。至于钱嘛,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!你把它放在.......

队长侧过头,听完,会意地点了点头。他回到家里先去邻居家里牵了一条壮实的狼狗,绑在堂屋门口,天一擦黑儿他们把大门上了闩,两口子就把两麻袋钱用脏包裹裹严实了,扔在了厢房杂物间,转身儿把门给带上了,走了几步,队长又想起了什么,立即又折回身来,把门推到半开,退后看看,然后满意地离开了。

此后过了多年,一次队长喝多了酒不小心说漏了嘴,把当年戈叔帮忙出主意的事给抖落出来了,大伙儿才晓得了戈叔的能耐,嘴面上不说,心里都佩服得紧,看戈叔的眼光都不觉高上三分。戈叔不觉得有啥,他只道是乡邻的尊重,依旧接他焊工的活儿,手下带了几个小徒弟,忙得白天不是白天,黑夜不是黑夜的,鲜少看到他出门闲侃,话少,甚至不说话,保准比话匣子待见人,戈叔一直这样认为。

当然也有好事者见了戈叔问东问西,追根抛底, 对当年的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,戈叔都矢口否认,一笑作答。

灵儿私下问父亲:本来就是你给队长出的主意,这事过去了这么多年,别人知道了也没有什么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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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6-1 11:46 | 只看该作者
戈叔跟没听见似的往前靠近,见焊工师傅黑着脸要撵他,他就一直看着人家傻笑,等人家退回去了,其中有个工人抬头看了看他说:“这小子是个傻子吧?“

又有一人说,看着怪象傻子哩,甭理他!

戈叔听到了说:“你是傻子,我是傻子!我不是傻子,你才是傻子哩!”说完看着人家继续呵呵直笑,那些焊工们也乐了,边干活边开始跟戈叔逗乐子,戈叔嘴上应付着他们的话,不时的说几句傻言傻语逗他们笑笑,眼睛却盯着他们手上迸着焊花儿的焊条,看他们是如何截断坚硬的钢筋,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技法把这些钢筋焊接在一起,成为一个拼接的几何图案或是一个装饰的花瓣云朵。

焊工师傅有所警惕,走过来厉言问他在看什么?你要是这样看一下去,到了第二天,眼就会疼,睁都睁不开的!戈叔心里咯噔了一下,但立刻恢复镇定,仍旧笑嘻嘻地说:”我在看烟花棒啊,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烟花棒......“看着他那傻乎乎的样子,焊工师傅放心了,心中嘀咕着:这傻子,好好看吧,明天的眼睛有你受的!

戈叔看了一天又一天,眼睛肿得象桃子,一睁眼太阳瞅缝儿就泻了进去,使他的泪水流也流不完,用手背沾一沾,疼得要命,看来那焊工师傅说的不是唬人的话啊!等到第三天戈叔再去看”烟花“的时候,正逢星期天,戈婶劝不住他,灵儿说啥不让他去了,这姑娘小有主意,早早搬了凳子堵在大门口,噘着嘴,泪汪汪地看着他,戈叔看到这架势,知道不能硬来,便坐下来好言好语说了一箩筐,也只有在女儿面前,戈叔的精明才没有发挥的机会,他只能用一个父亲的爱发自内心地去劝慰和引导。

待戈叔紧赶慢赶来到矿区,发现焊工师傅不再厉言疾色了,而是递给他一个黑墨镜让他戴上,戈叔还要疯疯癫癫地闹着看烟花,那师傅拉着他的胳膊,和气地说:”兄弟,别装了,我看出来了,你是来偷学艺儿的!傻子再傻,看了一天眼肿起来了,就不会再来了,你看你的眼都肿破皮了!你这耐性可真是少有!“

戈叔眼看着装不下去了,也就不再装了,说起生道艰难,无一技之长,看到这亮火玩意儿,碰碰捣捣就能做成想要的东西,想学。焊工师傅一听说:”这是我指望吃饭的手艺儿,有些活儿徒弟都是不外传的!但教给你没问题,你这脾气我喜欢,反正我再过俩月就要走了,讨生活也不在这大湾村!”

戈叔听罢大喜过望,一把抓住了师傅的手不知说些啥好,不禁笑出声来,泪水却漫过脸庞流下来,止都止不住,象当年淌着声儿的洧水。

后来的戈叔不仅是位出色的电工,还是村里乃至镇上唯一的电焊工。他配备了工具,还自己缠了一个电焊机,邻里谁家的锄把掉了,耙子折了,他抽出一根电焊条“滋......滋......”一捣,就接上了。每次他都不忘让灵儿躲一边,他怕女儿看了伤眼,但每次灵儿都假装捂着了眼,露一点缝儿来看焊火,他知道,但假装不知道。他可不想抑制女儿可爱的天性,这点可爱是多重要呢。戈叔觉得自己除了每天工作,象个机器人一样,早就不可爱了。这是多么严重的失去!

乡民们找戈叔帮忙,觉得费了戈叔的功夫不说,还又白耗了戈叔的电焊条,那电焊条可是老贵老贵的呢,于是就有人送包烟,或是有人拿几个鸡蛋以表心意,戈叔都拒了,他说都是乡邻,不兴太外气,要是这样就没啥意思了。
戈叔舍得下力气,无论是庄稼地里,还是搭线架电,又或是焊接工艺上都是一把好手,这些只存在于技术和能力方面,戈叔的处世智慧更是不容小觑,邻家有了窝心的事儿都来找他,能劝的戈叔就劝上一劝,劝不了的,就陪着难过一阵儿。有时候戈叔会挑一些简单的事说给女儿听,听女儿的看法,在他看来,女儿到底不是生活在真空里,早晚有一天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,不闻一些邻里琐事,没有一个基本的初识判断,这到以后是要吃亏的。好在女儿聪明乖巧,心思想法跟戈叔的思路并无二致,这便使他放心了。

有一年刚过了冬至,刚上任的年轻队长来找他,说是有件事太棘手,想让戈叔给出个主意,戈叔随和,知道队长若不是遇到了为难事不会找他,就问起事情始末。队长说,今年春上新打的小煤窑与队里有协议,按协议说好了年前出煤的话要给队里按人头分红的,没想到刚入秋就见煤了。现在马上过年了,矿上一干人等不吭不哈,装聋作哑的,队里派人几次舍着脸去要,可要不出来啊,也不想闹翻了脸,大家面上挂不住,钱就更不好要了!

正说话间,灵儿提着水壶进了屋来,给他们两人添了水,然后就这儿翻翻,那儿看看,装做找东西的样子,希望能听到一些什么,这小东西长大了,似乎从队长的神色里看到了一些事由,她的好奇心来了,实在忍不住就进了屋。但队长停住了,瞅瞅戈叔,再瞅瞅灵儿,不停地喝着茶,不说什么了。

戈叔心下生了火,好啊,你这个小丫头片子,平时给说些小事也就罢了,没想到你还上瘾了,跑到我这里来耍小聪明来了,立时变了颜色,但又忍住了,换一幅和颜悦色的神情说:“灵儿,去菜园里割把韭菜择择,给你妈说今晚上吃饺子!”

灵儿一听就知道父亲的意思了,猛地就红了脸,赶紧低低“嗯”了一声,悻悻地走出去,轻轻地带上了门,她不敢把门碰的太响,出了大门拿了把韭镰就去菜园了。

队长看戈叔支走了灵儿,就接着说道,这小煤矿刚开始跟队里签分红协议的时候,他们的开采许可证还没有办下来,算是队里撑个了个头让他们先打井了,现在呢,见煤了,开采证也办下来了,人家也不算是违法开采,算是借了个生产队的壳,生个了蛋,现在要把咱这个壳给扔了,就怕他们单方面撕毁协议,生产队也不会与他们打这个官司,也没有经费打官司啊!”队长一口气说完看着戈叔,说实话,他是真的想为队里做些事情,没想到,刚上任不到一年就遇到了这种棘手的事情!

戈叔听完就笑了,他起身嘱咐戈婶再炒俩菜,打开了一瓶陈年杜康,俩人吃吃喝喝到半夜,尽欢而散,不知说了些什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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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6-1 11:44 | 只看该作者
菜园记(六)

西菜园的称谓虽然改了,但在老一辈人的心中,它永远是西菜园。刚开始的时候,谁要是冷不丁的说出个西园队,大家都拿眼珠子抽他,队员们是不舍得丢掉菜园的,称谓也不行,就象是洧水河没了,那道河沟永远还被称作洧水一样。

西园队的老人们还在努力种菜,尽力使种出的菜保有原来的色味,他们不愿闲下来,人一旦闲下来,气力再难聚集,似乎一松气儿,气儿就跑了。想想这人出力受苦干了一辈子,上了岁数本可以悠哉乐哉却总多想自己闲来无用,这该是多悲凉的一个结局呢,可谁又能逃过这样的结局呢。

西园队里的孩子们继续上学,他们的快乐只在眼前,眼前的错纵叠复的斑缝儿,堆落成山的煤渣地,干得迸出泥纹的断河流还不足以威胁他们梦中的绚烂,从他们出生,他们就习惯了煤和眼前的一切,他们很少穿洁白的T恤和衬衣,因为煤的存在,一阵大风,白色的衣服便不再白了,这比穿任何颜色都要难看。

西园队的青壮劳力们除了少数人还在下着小煤窑,很多人开始另谋出路,原来种菜是他们的出路,现在没了水,种点菜吃还能应付,把种菜当成营生那就是异想天开。他们把目光放到远方,开始背井离乡出外讨生活。

在西园队,戈叔是唯一不下小煤窑,不用去远方打工也能顾得住生活并且使生活蒸蒸日上的人。他是个能人。

戈叔叫戈礼,因为在队里辈份儿高,叫他叔伯的多一些,时间长了,大家也就都叫他戈叔了。即使是上一辈的老人称呼他,也无非是在戈叔的称谓前加个他,称为他戈叔。

戈叔上过几年学,十岁的时候赶上年谨天,跟着大人们啃树皮,挖草根,还咽过观音土,能吃的都往嘴里塞了,为了活命他跟爹去千里之外的外省要饭,是个从小就受够了苦的孩子,几年后,饱经风霜的老爹生了唠病,他们开始慢慢往家赶,可老爹还是没有扛过去死在了半路上。戈叔顾不得悲天泣地,磕磕绊绊地来到一户人家借来铁锨家什,就在一个不知名的荒地里挖坑葬了老爹,埋好了,才想起还没有好好哭一场,于是跪地抚坟,大放悲声,路过的人无不闻之落泪。

戈叔自己都觉得回不来了,也有好心人看戈叔人已长成,便有意收留,但戈叔觉得还是故乡好,家里再穷,也是家啊,好在戈叔聪明,又能耐受苦难,凭着肚里的那点笔墨底儿,东摸西拐的,硬是又摸了回来。

戈叔没丢过书本,在逃荒路上拾了一箱半旧的三国、水浒和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,他把这些书翻得烂熟,跟大伙儿说起哪个人物的时候都是绘声绘色,滔滔不绝,可他不说闲话,一般沉默居多,但眉目间有气象,不是谁都能摸得透的。也是,让别人摸透了,他也就不是戈叔了。

戈叔家穷,没啥家底,但人精明,结婚也很顺利,只是到了三十岁才得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,起名叫灵儿,宝贝得很,长大了去寨子里的学校读书戈叔还送过河去,待到放学,只要戈叔有空,就会去接女儿。这灵儿天生丽质不说,自小安静稳重,还很聪明,象极了戈叔。不管每天戈叔干活有多累,只要看到女儿,所有的劳累便一扫而光,他带着女儿走到田野里,教她认野菜、野草和野花,还给她讲蝉蛹的褪变,聆听蝈蝈与蚂蚱的叫声以及分辨星空中的勺子星和天狼星。

在家里,他也代替了戈婶的说教,这天中饭,戈婶刚把饭菜摆上桌,灵儿一筷子就夹下去了,把菜塞得满嘴都是,腮帮子绷得紧紧的,嚼着都打不过来弯儿。

灵儿好不容易咽下去了,看样子噎得不轻,戈叔不失时机地说,在饭桌上,得等长辈动筷小辈才能吃,想想看,一个女孩子伸手捉着了一个馍,大口咬下去,那得有多汉子呢?!一句话说得女儿大笑,他又继续说道:“这馍得掰开了一半吃,万一剩下的一半吃不完,别人也能吃,否则剩下就不好了,这是最基本的教养。还有,还有就是你笑的时候呢,不要那么夸张,要矜持,矜持懂吧,就是控制一下,女孩子张着大口狂笑,不雅,很掉份儿的......”灵儿看着父亲一本正经说教的样子,就更想笑了,立时用手捂住了嘴,却憋不住,一时双肩抽动,头颈乱颤,戈叔便撇下她出门去了,他怕灵儿笑岔了气儿,他去院外缓缓再回。

在女儿面前,戈叔总有说不完的话,但每次他都说一点,他可不想这么美丽的女儿长大了成为一个大嘴婆子!

戈叔会种菜,也爱种菜,早年他读过陶潜的《归田园居》,诗中意境体会颇深,他也是劳作于自然,收获于自然,种种菜,看看瓜,摘摘豆,收收粮食,陶潜的生活正是他的生活啊,在精神上,他有了比照的对象,倒也闲散自在,心满意足。只是近些年,少了洧河的水,种出的菜减了收成不说,粮食也少收了,这使他想找出新的出路,并且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,以致于后来他完全放弃了原来闲云野鹤的松散生活,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生活,他一心想着学点什么,有一项顾家的好本事就行了,也不多求。
有一年,临队的国营煤矿上来了几个电焊工在矿大门口焊铁大门,电焊机嗡嗡响着,一个电焊工手持电焊钳,夹着长长的焊条在钢筋上一碰一碰的切段焊接,一时烟雾消散,焊花起落,他的另一只手持着防护面罩,看样子正在做示范。这让没见过世面的村里人好奇极了,他们象地台戏一样的围上去,却不能近前,有人赶呢。

当年的电焊技术工是焊接师傅手把手交的,技术细节当然不外露。俗话说得好,师傅领进门,修行在个人。但还有一句话不是多好听:教会了徒弟,饿死了师傅。所以在电焊工们干活的时候,他们的师傅就在外场撵人,生怕有人近了前被偷学了去。

戈叔也去看了,只得在外场伸长了脖子看,当然光看是看不出啥的,他想起当年队里刚通上电的时候,一拉保险绳,那灯泡“忽”地
一亮,夜都不黑了,还有比这更神奇的么!为了能够彻透地弄懂电,了解电,进而驾驭电,他去省城买回电学工具书,没事儿就自己琢磨,竟琢磨出了道道儿,他的电工工具,衣服绝缘鞋是配备齐全的,他是西园队独一无二的电工。

当他看到这么新鲜好玩儿的电焊技术的时候,心里又有了新的想法。他又去省城买了电焊切割技术方面的书回来,理论是摸透了,可是没有工具,没有见过,一切都无从谈起。那天戈叔出了门,直奔矿区大门,电焊工们还在继续干着活儿,那些看热闹的乡民们看了三五天,觉得没啥稀奇的就都散了。戈叔把自己的头发打乱,把束腰的布条一松,让裤子半掉着裆,大冬天露出一溜腰来,嘻笑着走过去,焊工师傅看他过来,不耐烦地说着“去,去,去一边儿,别过来,刺着眼了可看不见啊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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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5-22 14:57 | 只看该作者
在全队盖房动员大会上,大家各怀心思地看二力如何给全队人交待。这几年,二力明显发福了,着一身崭新的黑条西装,肥肚凸现,四肢更显粗短,他的重下巴坠得厉害,堆在脖子上的肉蹭着了方方正正的衬衣领,甚觉束缚,但这丝毫没有减少他不怒自威的气势,只见他上得台来先对大家点头致意,一贯的招牌笑容随即浮现,他对着话筒开门见山地说:二力有今天,都是大家帮扶的结果,我这一生都会记着!现在老少爷们儿的房子塌陷了,不能亏着,队里统一规划了宅基地址,盖房的图纸我也看了,两层楼房,独家小院,我没有异议,这钱我出!我说到做到。我还记得当年......

这时候,二力还在台上声情并茂地忆过往思当年呢,可很多人都听不进去了,他们只记着了二力“这钱我出!”的话,这话说得太容易,嘴巴一张一合就说出来了,这二力的腰该有多粗呢!这个时候不让他出血让谁出血呢。

人群里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,声音越来越大,什么“只盖了房会行么,这得多耽误事呢,我还得做工,我今天就是请了假开会的......”什么“发了大财,也不跟大家分一些,也太黑了吧......”更有人喊道“我不搬,谁要搬谁搬,我还住我原来的窑洞,你们赔我窑洞......”这些声浪愈集愈猛,压过了二力的讲话,使他的讲话不得不中途停了下来。

二力的讲话一停,会场却立时安静了,明显是冷了场,谁也不愿意把自己暴露出来,尤其暴露在富得流油的二力面前。这时候,青玉不失时机地走上台去,站在二力身边接过话筒说:乡亲们,听我说,你们的难处我们都知道,我跟二力商量过了,今天除了发放盖房子的钱,每户再加五百元的感谢费,感谢大家这么多年对我们帮扶和支持!这是我们夫妻唯一能给大家做的补偿了......

人群一时骚动起来,天,还发五百大钞呢,这可是一个劳力半年的工资呢。这青玉不紧不慢地说这几句话,真是太好听了!紧接着,台上维持秩序的镇政府领导和村委干部带头象征性地拍了几下手,于是会下的群众们便雷鸣般地鼓起掌来......
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,二力侧过头靠近青玉的耳边问:你什么时候与我商量了,我怎么不知道,这五百也太多了吧?

“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,先脱身要紧,不然等他们张口,要得更多,不就少卖几车煤的事儿,羊毛出在羊身上.....”青玉转过脸,带着淡淡的笑,定定地看着二力,眉目含情,轻启朱唇,对他轻轻地说道。

队员们有点喜出望外,本来想在大会上捣出点乱子的人们都息了怨气,二力挣着了钱,大家不眼红是不可能的,但人家夫妻俩大方,随便一说,每户五百元的大钞就送给你了,这俩人的心肠该有多好呢。

在镇政府的监管下,大力和青玉当场兑现房款和感谢费,一户不少地发放完毕,驾车而去,自此再没有回过西菜园队。有人说,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,可二力都忘了回来了,听说二力带着青玉去贵州开煤矿去了,人家忙咧!

也有人说,二力是没脸回来了!看看现在这些庄稼地,自来水管引过去都浇不成,一浇水都流到斑缝里去了,毁天灭地的,作孽呀......

更有好事者说,二力和青玉早就离婚了,你们不知道么,我也是听镇民政所的朋友说的,他们俩在发放房款的时候就离了,各儿过各儿的,但有事了俩人还商量,真搞不懂这对夫妻,穷的时候还能凑合,有钱了咋就过不到一块儿呢......

过了几年,西菜园周边以及西菜园里的一些小煤窑老板办好了开工手续,又开始动土了,这次挖得更深,煤质更好,不过三五年的时间,整个西菜园生产队的房子又要搬迁了,说来滑稽,全队新居的地址正是当年二力煤矿的旧址,西菜园生产队再也找不出合适的宅基地了,菜园更是没踪影了。

逢有年镇上调研,归纳村落重新分配,镇上有位年轻的领导翻看队名后对西菜园的老队长说,西菜园队?这个队我去过,没有菜园子啊,怎么起个这么奇怪的名字?!改成西园吧。

老队长立即做出一个阻止的手势,却张了张嘴,最终没有说出话来。自此西菜园彻底消失,西园诞生。

不久听说香山洧源沟的水流也断了,也就是说,洧水河源在登封境内的两处源头都是有雨了就流一些,流不远就断了。绵绵不绝的洧水之源仅限于二十一世纪之前,渐渐与洧水就只存在书面记载的关系,再无实质关联。现在的百度还没有对此进行修正,百度是全天下的一楼,没有修正的原因,亦未可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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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5-16 16:51 | 只看该作者
自从青玉嫁给二力以后,这个生在山里,长在山里的女人就用她的智慧启发和感化着二力,她做好她的本分,高低上下二力自然掂 得清,别看她平常在人堆里娴静得如菊如兰,不言不语的,回了家,她把她看到的想到的以及自己的设想说给二力听,说完了就扯上围腰做饭去了,留下二力坐那儿思量权衡。一般情况下,二力的做法都在青玉的设想之中,可她不表露出来,她得给男人面子,这正是一个女人驾驭男 人的高超之处。

在人前,她尽力做出与二力十分恩爱的样子来,让二力心花怒放,而在人后,只要二力不在家,青玉的落寞便会适时萌发,她常常想起当初青梅竹马的恋人来,有时竟会失了神儿,二力不知,看青玉脸色欠好,便买回很多的补品给青玉熬了吃,青玉实在难以下咽,但不能辜负了二力的心,这就象她选择的生活一样,咬咬牙总得过下去。

有时候青玉竟分不清哪样是真实的自己,哪样是虚假的,这两种人性忽而截然分开,忽而又相互冲撞,似乎要撒裂了她的胸膛,但她用波澜不惊的外表强压住波澜壮阔的内心,稳稳地走在现实里,见谁都是一幅淡淡的笑脸模样,或许人生就是真亦假,假亦真,何必认真在意呢。青玉这样安慰自己。

话说西菜园的煤矿多了以后,大家忙着装煤挣钱,除了年迈的老人不舍得丢下园子苦力支撑外,大部分的菜地荒废了,每家只种得够自己吃,去集市上卖菜,或是给亲戚家送菜,转眼已是哪一年老黄历的事了。
没有谁发现自己的菜园子里的土地变黑了,也没有谁在意菜叶子上落满了煤屑,河里不能洗衣裳了,有了钱,家家户户都买了洗衣机。不知哪一天,井水少了,辘轳上的绳索换得长了很多,又过了一些时日,井水干涸了,这就象生活缺了一双眼,一步都走不得了。这着实让人惊慌,可是很快,二力的送水车把远方深井里的水送到了家家户户,接着,从省城请了勘探打井队,不分昼夜用了两个多月时间打出了一口300米深的水井,测过水质后,并联合村委给全队装上了自来水。为此,二力又一次受到镇政府的奖励,并冠以优秀农民企业家的称号。

但这次镇政府的奖励并没有让二力振奋,他反而心虚起来,他想起当初水井干了,西菜园几十户人家找上门来看着他,象看仇人似的,以往邻居们对他的和气、谦虚和尊重一扫而光。尽管他腰里鼓囊得跟吹了气球似的,他依然觉得这一切象做了一个梦,他不踏实,他慌了,是真的慌了,他待乡邻并不薄,可是打煤窑夺了全队人的水,这等于要了全队人的命。

他想起青玉说过:在地下埋一公里的水管多少钱?出一公里的煤多少钱?打井费钱看着是造福了全队,其实还不是为了能继续挖煤?可以给村支书提议一下,你出钱建井落个名望,他当官有政绩,全队人不缺水吃,三下安好,你看我说的中不中?说完,青玉就出门薅菜去了。二力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,袅袅娜娜的,软若无骨,可又一品她的话又觉得刚硬锋利,句句点石成金,使他豁然开朗。他觉得这娘们托生个女人屈才了,要是个男人,哪还有他二力啥事啊!

当二力家盖起二层小洋楼的时候,队里的自来水通了,当二力全家搬到省城的时候,那条自北向南的小河干涸了。

说是小河,现在看起来更象遗弃的河沟,长年流着的黑水沉将下去,成为黑色的淤泥,上面泛着一层沙,下了雨,山上会流下来一些水,河沟一直温润着,是那种时有时无的温润,后来成了村里的排污河,河道里荒草蒿子冒出头来,慢慢朝河岸上蔓延,没了水,菜园没有了,成了靠天吃饭的旱地,渐渐地,这些旱地也被荒草彻底占领。一切不过二十年的光景而已。

至于村西处的那条从阳城山流出的小河,也愈来愈浅,水色黑乌,时断时续。前几年乡镇建立了水道,把水引流到西菜园,可是大老远一 股粪臭味儿,原来此水流混合了整个乡镇的地下排污,洧水自此断了一处水源,这比干涸了更让人难过。

河水象断成几截的蚯蚓,处处断流,似有气息,土地却不会沉默。几年以后,原来平整的田地一条斑缝连着一条斑缝,象地图上纵深横阔的标线,这些标线渐渐拉宽、掉土, 扩大成为一个个大坑,象张开了吃惊的大口,不知何年才能闭上。接着土地慢慢下沉,原来西菜园十几米高的窑洞现已夷为平地,“仰岭儿”早已不在,家家户户等着拆迁,根基实在的建房地址必须选在最北边的高岭,说是高岭,不过是煤矿没有吃到下面的煤而保持原貌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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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5-16 16:49 | 只看该作者
自从长冶镇开过了先进企业表彰大会,整个镇的媳妇们都认识了青玉。这小媳妇真是有福呢,看着不言不语,腼腼腆腆的,跟能掐会算似的,飞出了那个穷山窝,落到了二力的梧桐树上,这没几年功夫,翅膀一扑楞抖起来还真变成了凤凰!再说青玉本就长得好看,有了钱,自然穿是光鲜,她是活脱脱的衣裳架子,渐渐地,青玉领跑了西菜园的服装潮流,她往那儿随便一站,就是西菜园的姑娘们和小媳妇们的领秀和标杆,这在当年颇有明星效应。
这时候,村里有想法的人再也坐不住了,他们找到二力开始商议、计划和实施更有规模的煤矿,尝到了甜头的二力当然不会放过发展的机会。不久,西菜园的田地里就立起了一个大矿井, 这是由二力出资帮助他们建立的矿井,二力兑的是暗股,实际上这个煤矿由他们自主经营,大家都觉得二力义气,是个能干大事的人!

等这个矿井正式出煤以后,大家结结实实地高兴了多天。说实话,二力是真的高兴,在西菜园的诸多矿井中,他兑股的矿井就有两个,算得上是队里首屈一指的“首富”,每天喝点小酒,喜滋滋的,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。青玉的喜或不喜一般不表露出来,但她只要不怎么说话,二力就知道她有想法了。有天吃晚饭,青玉在饭桌上放了两盘菜,一盘炒青菜,盘子边沿儿摆放了五双筷子,另一盘是香喷喷的回锅肉,盘子上放了一双筷子,可实际上吃饭的连同孩子只有他们三个人!

青玉把那盘回锅肉一下就推到了二力的面前,二力看了半天,有点回过神来了,青玉的意思是让自己吃独食呢,这不太好吧?青玉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,边吃边说:“我们自己有能力单独干,为什么不独干呢?给他人做嫁衣,赚一点股份钱,面子上你倒是维持住人了,可是指不定人家背地里说你傻呢......”

二力一听也有道理,定定地盯着盘子里的肉,心里开始思忖起来,看二力动了心思,青玉又说:“这地下的煤说不定哪天就挖没了,到那时,你准备做什么呢?现在花销这么大,以后孩子上学到省城,总得给孩子买房置业吧,不如趁现在多捞些钱,什么朋友兄弟的,没了钱,你二力还能入他们的眼么?!”

青玉的话听着很不顺耳,二力正要发作,只见青玉立时给他递过来一张笑脸,体贴地给二力夹了一块肉,温存地又说道:“来,吃,吃吧,快凉了,我也只是说说,没有别的意思,别往心里去.....”

那天晚上,二力失眠了,青玉的话直戳到了他的心窝子里,事实上他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,就是现在他在队里是个人物了,都高看他几分,搁以前谁把他夹在眼里呢。青玉说得对,她看问题既深刻又全面,有这么一位贤内助在旁提点,使他犹如醍醐灌顶,茅塞顿开。

谁都没有料到二力不声不响地在距离矿井一公里处又建了一处矿井,且日夜出煤,分毫不让,这个时候,大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,可说不出来,再见面时,大家感觉氛围不一样了,面上都打着哈哈,可心里有了门槛,高低过不去了......
那年月,拉煤的车从西菜园的煤场排到寨里头,路两边多了饭店和代销点。 队里小有能耐的人都在矿上安排了工作,记账的记账,过秤的过秤,电工打杂的一应俱全,家家户户按人头排队装煤,现装现结,这二力发财了也没有忘记乡邻,人也随意得很,青玉看着也面善,谁要是有难办的事找他们帮忙,他们从不露为难之色,即使倒贴也要把事办好,这下二力夫妇的口碑更好了,大家由开始对他们的羡慕转变为内心的尊重,见了面,都不觉保持了距离,也拘谨了三分,很多人感觉到了自己与二力夫妇的差距,他们认为,这绝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,在为人做事上,除了西菜园的队长,谁还能跟二力夫妇比呢。

想起前些年队下邻里的言语目光,青玉不往心里去,不是现在不往心里去,是有了钱,也不稀得往心里去了。搁以前的光景,她咋不往心里去呢?以她的容貌身段,下嫁了这么个一身量粗短,容貌平常,心智一般的丈夫,从内心来讲,当年多少是委屈着自己的。她曾从不服命运,但她却屈从了肚皮。没有粮食吃,还什么命运不命运的!于是她把自己交给粮食!能吃饱了饭真好,再也不过那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,再也不用在大冬天里冻坏手脚,这西菜园里有的是暖手的煤。

你看,这煤火烧得多旺啊,不管是七个窟窿眼儿的煤球还是九个窟窿眼儿的煤球随她烧,她爱怎么烧就怎么烧,想烧多少便烧多少,原来在山沟沟里,做饭都是烧柴禾,用风箱推一下火,那火窑屁股里就会吹出一片烟灰来,扑得满屋都是,现在呢,灶里用的煤球干干净净的,不熏眼,不呛人,更不流泪,轻轻松松,一个煤球就能煮饭,炒菜,火乏了还能烙两个饼,这日子想都没敢想过呢。

她没想过,她的娘家人也没想过。当年青玉可是弃了青梅竹马的恋人为了不挨饿才嫁给二力的,为此,她的娘家大哥有点看不起她,因为大哥的未婚妻就是嫌家贫才嫁到远方去的。只要青玉回了娘家,大哥一看见她,额头上的青筋就暴突了出来,那目光恨不得咬青玉一口,青玉呢,也不多说,放下一些玉米面和菜,跟父母打了招呼就走了。她觉得,她不饿了,也不能让家里人挨饿,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。

现在的光景全变了呢,日子一天一天出乎意料的好,娘家烧的煤是二力拉过去的,大哥的媳妇是二力出钱娶的,大哥明三暗五的新房是二力找人盖的!在密蛄山那个山沟沟里,老老少少谁不认识二力呢,二力是他们那一辈找对象的唯一参照标准,可是这十里八村的,又有几个二力呢,姑娘们都恨自己生不逢时,让青玉白白抢了二力,使她们失去了机会。小媳妇们呢,一与老公吵架就说:你看看人家二力,有钱还对媳妇那么好,我咋瞎了眼,找了你这么个货,铜子儿没几个,脾气倒大得撑破了天......

青玉自从认识二力,她就知道她对二力没有感觉,她是有目的的,不是纯粹的爱,可她知道二力对她一见倾心,这就够了。在她看来,不管怎样她是赚了,不仅是赚得活命的粮食,还赚得了二力的爱,二力的钱。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愧对二力,其码在感情上,她没有二力那么真诚,她曾试图去爱二力,可她发现,她越努力情景越糟,她发现感情这种事太自然,根本强求不了,后来就放弃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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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5-11 15:38 | 只看该作者
二力走访了乡镇的几个煤矿,那些新出的闪着黑光的煤堆得跟山似的,拉煤的外省车辆从镇上的大路一直排到了煤矿大院,足足排了三里地!二力大为吃惊,镇里的政策才放开几天啊,这些煤矿跟雨后的春笋似的已经遍地井架了!二力走着看着,眼里热辣辣的,心底翻腾着,象煮开了锅的热水。他觉得出头的机会到了,他得做点什么,一辈子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怎么着也不能窝窝囊囊地活着不是?

二力回了家,神思还完全没有收回来,脑海里一直是煤矿出煤拉煤的热火场景,思虑了几日,二力把想法给青玉说了,他决定凑钱打小煤窑,青玉并不拦着,并把她的体己钱全拿给了二力,她觉得男人得干点啥,不能吃饱了靠墙根儿闲侃或是通宵在麻将桌前厮混,有了正经事儿做,男人才象个男人的样子,那么,男人的女人也就有了女人的样子!

说干就干,煤窑的井口就设在自家的水浇地里,占自己的地,谁也不会说啥,那时候不少老人说二力是个败家子,放着好好的地不种,当季的麦子毁了挖大坑,那地方有煤?做梦!要是有煤,祖宗多少辈都不知道,好事能轮到你头上?二力是聪明的,在此之前,他专程去省城请了勘测专家过来,经过几天的勘测,结果是他家麦田下有煤,不仅是他家麦田有煤,这方圆五里处,人家拍着胸脯子保证有煤!
那么说,整个西菜园的地底下都埋着黑黄金啊!自从得到了这个准信儿,二力的眼亮了,头又开始发热,心跳得要蹦出来似的。事不宜迟,他立即联络了几个哥们儿,带着他们到各个煤矿转悠了一圈儿,等他们的脸儿上有了变化,心里有了想法,再带他们去镇上的一家饭店搓了一桌,酒足饭饱之后,才与他们商量入股的事。这几个兄弟正有此意,当下一拍即合,第二天就开始着手办理煤矿开采的一干证件,等所有事宜完毕,二力央人看了风水,找了一个好日子,在自家麦田里劈劈啪啪地放了一挂鞭,就挥锨动土了。

二力打小煤窑了,这在老辈人的心里是想也不敢想的事,这在西菜园可是了不得的大事,可二力这个毛头小伙子竟然干成了!一些人开始对二力重新审视,多少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。你看这小子,个子不高,倒也强壮,长的是一张四方脸,麸皮肤色,眉直鼻挺,一张阔嘴一笑能拉到腮帮上,所以他笑起来看着有点夸张,但绝对不是假笑,你能看出他十分的真诚来。最有意思是的这小子的睫毛又黑又长,长得翘了起来,挨着了上眼皮,幸亏他长了单眼皮,清秀便减了三分,有了些许阳刚之气,但那双眼不得了,黑白分明,亮若星辰,自带一股凛意。倘若来了一阵风,他便会半眯起双眼躲避灰尘,这时,他的似张似合的双眼便媚得跟女人似的......

这在以前,大家都会说二力有娘味儿,暗地里说说笑笑就一哄而散了,自从二力开始打小煤窑,以前说笑他的人却说,以前没看出来啊,二力这小子男人女相,这是要发大财哩!周围的人听了,心里嘀咕着,这马屁拍得也太及时了,也不怕拍到了马蹄子上!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!还有一些人扭过脸撇起了嘴,不接话,背起锄头下地干活去了......
在整个西菜园队里,有三分之一的人觉得二力想钱想疯了,直接就笑话开了,青玉都不敢出门,一出门听到不阴不阳的梆子话,不如躲了,躲了清静。三分之一的人在等待着看笑话,他们不发声,说风凉话多没教养啊,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要顾个脸面,只是他们掩饰不住自己猜测、不屑和怪异的目光,青玉不看,或者假装没看到,照样见了谁都笑吟吟的,象没事人似的。剩余三分之一的人很冷静,偶尔在村里碰到二力,会客气地递上一支烟,问问井下的进展和近况,说些注意安全之类的话,这些人没有表现出看笑话的姿态,脸上一幅完全是自己人的神情,但二力明白,他的小煤窑还没有挖到一定的深度,若干了仨月半年不见煤,这剩余的三分之一直接归拢为三分之三!

结果全队的人确实归拢到了三分之三!不过,正好反了个个儿,不出仨月,大力的煤窑出煤了,煤色上等,煤囫一触即酥,煤炭居多,地下石头还少,就是水怎么抽也抽不完,不过,沿着地边挖一条水渠,这水直接就流到门前的溪水里了,那是天然的排水溪,都往那里排,没人管 。

二力发财了,在镇政府的先进企业表彰大会上,他作为最年轻的煤矿企业家发了言,并成为长冶镇的重点企业扶植对象,整个长冶镇的爷们儿人都认识了二力,这小子不象有些人,发了财说话牛哄哄的,爱搭不理的不说,还给脸子看,人们大远瞧见这样的货自觉就躲了。二力不一样,他保持本色,懂得谦逊,没有架子,见了面主动打招呼还带着笑,大家都爱往前凑,听二力亮堂堂地说一声:哥,有空矿上找我喝一杯啊!或是:兄弟,有啥事需要我的就说一声儿,别不把兄弟放眼里啊......

就在两年前,二力还是一个穷小子, 三间破瓦房,一个旧大门,前脸上的瓦掉光了,露着朽得要断的木头,土院墙上塌了个豁儿,猫狗随便进,撵都撵不完。现在呢,三间砖房重立根基重新搭建,院里又添了两溜儿厢房,大门带房带过洞,十足的四合院,这种排场在西菜园生产队可是第一家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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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5-10 11:05 | 只看该作者
菜园记(五)

西菜园是唯一可以在集体吃大锅饭的年代里跟外队的百姓卖些菜的,原来是偷偷交换,我给你一个萝卜,你给我一个红薯,取消了大锅饭集体种地之后,大家都是按人头分地的,自然按人头分菜地。西菜园的庄户人家离水近,除了门前菜地流过的洧水,出了院门,走几步就是深井,把辘轳上的绳绑在水桶上卸下井去,挨着了水面猛地一倒就装满了水,然后用力摇着辘轳,只听“吱呀,吱呀”一桶水就拉上来了,放在太阳底下,清凌凌地泛着天光,一晃一晃的,看一眼心底就跟扇了风似的。

除了西菜园,大多数村子依山而居,或是家根扎在了半山腰,靠下雨流到水窑里的雨水洗衣打杂,嘴面上吃的水则要跑到十里之外的西菜园找口井担水。想吃口菜,那也得跟吃粮食一样,得看老天爷的脸色。

无疑,靠着洧河,依着水井,西菜园家家户户都有吃不完的粮食,吃不完的菜,有时候队里分菜,把几天分的菜一次聚起来,紧一紧自家的口,还能余下一些菜走走亲戚,西菜园的菜早已经传到五里八乡,名儿有了,想嫁西菜园的妹子们也多,这就使西菜园的年轻小伙天生自带一种优越感,即使在队里最不起眼的二力,也能讨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回来。

新娘叫青玉,人如其名,脾性柔和,身材高挑,比二力高出半个头来,一张脸生得纯净无暇,面若满月,眉似新柳,眼底含墨,深得探不到底儿,整个人看起来纤弱清秀,别有一股温婉气质。以青玉那幅风吹即倒的身板在当年找婆家是不吃香的,那时节男人挑媳妇,都喜挑膀大腰圆型的,好生养不说,主要能下地干活,清玉养在家里看着还行,下了地还真怕镢头压着了她呢。但二力第一眼就认定了青玉,除了她,他再不想娶任何女人。

青玉家住密咕山,大山深处,石多地少,收打的粮食都是看天收成,每年都不够吃。春天来了,他们在山上采摘各种发了尖尖儿的嫩芽芽焯了水吃,夏天好打发,野瓜山果也还能够填填肚子,逢秋山上的各种果子最多,贮存起来也能捱到深秋,冬天下过了霜,再来场雪,饥寒交迫的,是最难挺过的日子。山上的人,无论脸庞还是身材象是打了印记,在镇上碰了面儿,一看其人气色,就知道是密咕山深处的山民,那一张干黄如蜡的瘦脸,一幅薄如削刀的身板,感觉根本扛不过大风,似乎风一旋转人就要倒了似的。因此山里的妹子能嫁到西菜园来,都认为是攀了高枝,最其码肚子里有了粮食,能象个人一样的活着,这就很好了。

青玉就跟媒人提了一个条件,就是过了门,家里分的粮食若是不够吃的话,得有红萝卜和白萝卜管饱!这话传给二力听了,他是又心酸又乐开了花,在他的记忆里,他从没有过吃不饱的经历,每次吃饭他都往撑里整!在西菜园的菜园子里劳作,趁人不注意,随便下手薅棵葱,摘根黄瓜吃,并不是为了填肚子,而是尝鲜儿!西菜园的田地十有八九都是水浇地,年年粮食都吃不完,且说菜呢?!

青玉命好,嫁到西菜园不久,队里就解散了集体地,每户按人头分了地,过了没多久,又按人头分了菜园,两口子勤快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好。半年过去了,青玉的脸也红润了,人也精神了,见谁都客客气气的,眼皮不往上瞟,也不看轻自己,说话慢言细语,能上能下,一字一句都带着骨头呢。二力呢,一改往日畏手畏脚的怯懦面貌,站在人群里气也足了,人也有胆儿了,打个趣儿耍个鬼精儿的,人也活泛了很多。

渐渐地大家发现,原来木讷寡言的二力,实际很聪明健谈,而无疑媳妇青玉的到来,使这个小子开了窍, 原来糨糊一般的脑袋,就象卤水点过的豆腐,忽地成形了,猛地灵光了。

又一年的夏天来了,下过几场雨之后,西菜园门前的深潭水都会变阔变深,河两岸的芦苇一夜之间就会冒出一头来高,水草自不必说了, 靠水的向水深处扩展生机,根儿扎到岸边的水草则向土地匍匐腰身儿,都不知结果如何,只一味葱葱郁郁,也有老掉的水草,不消三五日 ,叶子一黄,散了架,被水逐流。

二力象往年一样的下河消暑,清凉凉的水一沾身儿,二力就兴奋起来,先钻个猛子再浮出来,然后朝河中的深潭游去,在深潭里,他象一条鱼,时而浅浮与岸边,时而深游在湖中,只待过足了水瘾,一个人躺在河床浅处,往颈部垫了一块圆石,那流水漫过他的胸膛和臂弯,恰如琴声流过,一阵顺河风徐徐吹来,使他通体沁凉,惬意舒坦。可是忽然,他觉得不对,他伸出的长臂在阳光下并没有呈现出皮肤的颜色,接着,他发现他的每一寸肌肤 上的每一个毛孔处都凝聚着一个小黑点,他从水下摸出的石块上面也粘粘的包裹着一层黑,进而,他又发现,浅处的河底泥不是原来的土黄色,而是隐隐带着黑,甚至他能明显看到细小的黑屑上下浮动,这些不速之客,突然就破了河水的清澈。

二力仔细地看着河道,在沿岸的泥土上 ,芦苇浮出水面的茎叶处,包括水草缠绕的密集处,都团着那么一些黑,流不走,冲不掉,用手一拈,指肚一片黑,黑得糁人,象一道占领溪河的黑咒。
他马上站起身,回到院子打了一桶水把自己洗干净,再跑到河边看。通过岸边淤泥上堆积的黑尘,二力确定这是煤,这肯定是上游的煤矿向外排水带出的煤。二力去问队里的老人,老人说,这肯定是煤啊,上游的山窝窝里早就有煤矿了,原来水少,下游根本见不到水,现在煤窑打得深了,也打得多了,井底的水又没处排放,自然排到咱们河里了!合着把这道河当成自家煤矿的排水沟了!

接着,二力又去察看队里最西端的河水,这股从阳城山流下的水,在阳光下虽透着一股子亮,却也是一种骇人的黑亮,你不知道它要黑多久, 这是多久的事了?怎么自己以前都没发觉呢?

发觉的事情,是发生过了,并无可惧,不知不觉才更为可怕,不知不觉有慢浸细噬的耐力,一旦占领便会摧残枯拉朽,毁于死地。

大湾村的西菜园地处香山脚下,此山得名于唐诗人白居易,诗人任河南府尹时,发现磁碳,民得其利,建庙于香山峰顶,至今香火不断, 《说嵩》载:此山“石质脆腻,细理缕叠,遍产磁炭”。此处产煤,由来已久,原来是挖官煤,后来集体建煤矿,现在政府鼓励个人创业,给予支持,外村几个胆大的竟然合伙打起了煤窑,私人煤矿设施简陋,技术简单,有些矿井设备还是买的二手货,危险潜在,本地人很少去干挖煤的营生,外乡人迫于生计才把命拴在裤腰带上下了井,这样干了几年,也遇到过几次突水和瓦斯事件,但在那个年代,政府不插手,一般赔钱了之,两下不追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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