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活有很多追逐,晋升,加薪,钱权,感情,儿女……我们在这些追逐当中或亢奋,或焦虑,于是不时把眼光投射到自身之外,投射到那个无处不在的社会,投射到隐现在社会中的所谓体制。
然后,把焦虑和亢奋转化成各种不满的挑剔。
现在的中国更像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,你我他在浓烟滚滚当中奋勇前行,披星戴月。然后,却也对大洋彼岸的生活充满了向往。向往那里的蓝天白云,向往那里的自由。
扯远了。
计划在美国大浪一番,又实在无法忍受西方贫乏饮食文明对肠胃的摧残;正好手里有点钱,于是就决定买房车,在美国的土地上大干一场。
前后加起来二十多米,估计某些人心里还是怕的,但是嘴上却雄赳赳气昂昂地说,既然美国人都能开,我也能开。
好吧,反正我是没打算要开的。
Ron大叔是卖车给我们的美国人。
临出发之前为了熟悉房车的操作以及驾驶,就在他们家停车场住了两天,健谈的Ron大叔就几乎把他的家谱都背给我听了。
大叔今年67岁,和62岁的老伴Teddie婶婶住在哥伦布北边一个小镇上的一栋一百多年历史的房子里面。
门口有两英亩的草坪。远处是玉米地和小树林。腿脚好的时候,大叔会经常在树林里面骑着他的全地形车,用他那把超酷的弩猎鹿。打来的鹿子被送到镇上专业的人那里切成小块,送给需要的人。
但是现在的Ron大叔,拄着拐杖走路都有点晃悠了。
大叔的父亲去德国打过二战,左肩中过一枪,右腿被坦克压过,直到去世右腿都有一块金属片在里面。得了三块Bronze Star,回到家乡却也就是自己在报社印刷厂找了一份工作。母亲是庄园主的女儿,家里有马队,但是庄园却是哥哥们继承的。
这样出身的Ron大叔受的教育却并不高,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,开了17年半挂。
这17年间大叔经历了结婚、生子,却也只能是周日离家周五回,常年在外。
后来因为父亲病了,才把半挂卖了,放弃了这个在当时算是非常高薪的职业,回老家、也就是他现在依然住着的小镇找了一份市政工作,主要负责维护城市的水暖管道。
一个小时20美金,大叔很满足。说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甜甜的笑。
Teddie婶婶和大叔是在舞会上的一场争执里认识的。年轻的婶婶还拿自己的舞鞋扔过大叔。
结果就成了Ron嫂。
从大叔和婶婶白发苍苍的轮廓上,依稀还能看见当年的俊男靓女模样。
婶婶在一家诊所做文职,这也是大叔嘴里的好工作。所以他们在离小镇开车十多分钟的农村买了栋大房子。
几十年平平淡淡,养大一双儿女,然后儿女又有了自己的儿女。
大女儿在四十岁重返大学,想拿个审计师证,三十多岁的儿子开了家公司,帮别人的房子除草、除虫。外孙女和孙子都跟他们很亲。
在这个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的故乡,老两口送走父亲,照看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的九十多岁的母亲。
在父亲去世以后Ron大叔的母亲就卖掉了house,搬到镇上的公寓自己住了十几年。大叔的儿女们独自成家以后又搬过来跟大叔住在一起。
后来,大叔腿不好了,婶婶也得了癌症,实在无力照顾,就把母亲送到了老年公寓。
大叔拄着拐杖,还是会每周去看望母亲三次。照看母亲吃药,送给母亲一对小鸟供她打发他不在的时光。
然后跟母亲打趣说,你看,这是你的黄金年龄,每天什么事都不用做,多么悠闲。
母亲在清醒的时候会回敬他,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知道有多黄金了。不清醒的时候,会埋怨她那些早已故去的哥哥嫂嫂们怎么都不去看她,让她一个人好孤单。
她已经是她那代人最后留在人间的那个。
大叔他说现在的母亲,就像一个孩子。他要回报他的孩提时代母亲对他的照顾。
卖给我们的房车是大叔62岁退休以后买的,没去别的地方,只是每年拉去住在离女儿很近的房车公园里面,让外孙女们经常过来尽享天伦。在那里大叔也没闲着,帮房车公园除草、清理烟囱,换支票开支房车公园的开销。
而那几个月,大叔依然会每隔两天开车两个小时回老家的镇上,看望养老院里的母亲。
说这些过往的时候,大叔都眯着眼笑着,仿佛他的生命当中都是美好。
他也会说政府对老兵们其实不够好,警察里面很多警匪一家,政府不该允许大麻合法化这些不太痛快的事情;但是都依然能眯缝着眼,用他特有的可爱平缓的语气说出来。
那种笑,带着几分童真,让这场站在生命两段的两个人的对话显得十分和谐。
住在那里的两天,细心的大叔不停地告诉我们关于房车他所知道的一切。
在帮我们把房车连到truck上去的时候,无限惆怅地说,这是他人生中最好的一台车。
我想,那种惆怅除了不舍,更多的,还是对那些逝去的美好岁月的感怀吧。
大叔最后带我们到房车用品商店买东西,老板听说我们要去大峡谷,十分热情地给我们介绍那里的美好景致。
大叔站在一旁听着,表情淡然,最后嘴角一提,说,我没去过大峡谷。
那一刻我心里一酸。
一分一分、一寸一寸挣起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、在美国的土地上跑了不知道多少公里的Ron大叔,竟然没有去过大峡谷。
而现在,只能拄着拐杖,颤颤巍巍地站在远处微笑着看这个世界。
然后尝试着卖掉年轻时候买的这些玩具。
跟老伴争论着是继续住在这个放眼广袤、人烟稀少的乡村,还是搬到城里的公寓里面离儿女近些。
大叔的理由也很简单,说,这里还有老母亲需要我照顾。而现在两个小时的车程,对他来说,已经有些吃不消了。
不禁唏嘘。人生一世,仿佛不过如此。
在哪里,最终不过你的寄托,你的牵绊;而这一切,不过一个情字。如此而已。
至于那些我们年轻的时候追逐的、纠结的,似乎也的确会陪我们走一段路。然后,就淡去了华彩。
感恩节的时候我们在抵达拉斯维加斯的路上,给大叔去了个电话。大叔说他和老伴去女儿家吃了饭,然后老伴跟着女儿去采购圣诞节礼物去了。
自己陪老母亲坐了两个小时。
放下电话,眼前是拉斯维加斯的璀璨与辉煌。就仿佛我们现在的岁月。
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度过一生,似乎,有了多一些的感悟。体制于我们大多数的凡人个体而言,是个过于宏大的概念,以至于,其实对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影响。就像我看Ron大叔和我的外婆,其实并无二异。所以与其纠结这其中谁好谁坏,不如想想怎么过好我们的一生,或者说,我们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老去。
老去的时候,谁会在我们身边,我们又在牵挂着谁。
择一城终老,如此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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